2016年4月20日 星期三

「我可能會死在這裡」 --2016日本熊本大地震--採訪札記



四月十六號,日本時間凌晨一點二十五分,我在自己的尖叫聲中醒來。




上一次像這樣扯開喉嚨大叫,大概是在遊樂園坐雲宵飛車;不同的是,那時尖叫是出於興奮或刺激,這次則是因為純粹的恐懼。



睜開眼睛,在我面前的一切景象,快速晃動著,除了「這是大地震!」的念頭外,我無暇思考,到底現在是上下震,還是左右搖,即便是從小在地震帶台灣長大的我,也都慌了,「腦子亂得像一鍋粥」,原來是這種感覺。


坐在床上的我,嚇到動彈不得,但下意識,還僥倖想著,等到這一震過去,待會我就要蓋上棉被,矇頭睡大覺,因為在抵達熊本八代市的旅館之前,我已經連續待命、工作16個小時,累計未眠的時間,超過24小時,我真的好想睡覺。


想不到,災難才正要開始。


第一回地震過後,想不到第二回來得又快又驚。


這一點都不像是勢微的「餘震」,它左右震動的程度,像是永遠不會停止,「地牛翻身」不是誇大的形容,這種程度的大地震,就像窗外有個巨人,不懷好意的把房子當成火柴盒翻轉,採訪生涯中,我第一次感覺「我可能會死在這裡」。


儘管採訪過泰國四面佛爆炸案,南北韓軍事挑釁衝突,但是那一類的國際新聞,比較接近「事發後」的訊息採訪、民間觀察,說危險當然也是危險,但是你知道,有時候剛剛出事的地方,警戒最高,人為災難的幕後推手,他會猶豫、會思考、會避開最敏感的時機。


但是地牛什麼時候翻身?要怎麼翻?人類至今沒有答案。


無暇再苦惱「我可能會死在這裡」的想法,更重要的是,「我要活下去」。第二回強震結束後,我抬頭旅館房間的天花板沒有垮下來,看來這一棟樓可能挺得住,「但也可能挺不住,我必須要逃。」


怎麼逃?帶什麼逃?就在我一邊猶豫問自己的同時,強烈餘震沒有停過,耳邊響起了日文的廣播,雖然裡頭我只聽得懂「電梯」的外來語,但擺明著,現在狀況真的很緊急,最後顧不得全身只穿著睡衣,外套一罩,背起裝著錢和護照的大背包,就往外衝。


同一時間,我的手機響了,是公司。


「喂,佳璇,你們那邊好像地震了,蠻大的樣子,可以連線嗎? 三分鐘後跟你連線好不好?」


電話那一頭,台北辦公室的編輯台人員,不知道我此時正揹大背包,衝向逃生門,在找一條「活路走」,心裡想的是:「如果這棟樓待會兒倒了怎麼辦?跟大家失聯後,我要怎麼回台灣?電話裡誰正在碎念著幾分鐘後要跟誰連線,其實我完全聽不見。


不過有些事兒,早就深植在我骨子裡,就是記者的「職業病」;當我一聽到電話另一頭,響起了主播千惠正經八百的聲音,我也跟著擺出冷靜的表情,開始述說目前日本的最新情形,想不起來我到底說了什麼,只記得自己拚命壓抑想要尖叫的衝動。


就這樣、嘴裡還在連線的同時,雙腳沒閒著,趕緊一步一步跑向旅館大廰,幸好我住在四樓而已,沒多久就抵達目的地。Lobby裡,有的民眾像我一樣,也揹著大背包,他們瑟縮的窩在牆角;現場幾名男性,已經扛起攝影機,瞄準正不停講著中文的我在拍攝。一看就知道,是跟我說著不同語言的日本同行


脂粉未施的我,心裡其實有點火大,趕緊撈起口袋裡亂塞的舊口罩戴起來;另一方面,也擔心起我的攝影在哪裡?當下趕緊狂call給他,催促他趕快下樓避難......當然也要帶著攝影機。


做為一個團隊,我們(我、攝影記者、翻譯)很快就在一樓大廳裡集合,沒有停止過的大小餘震,讓人潮越聚越多,旅館工作人員,熟練地搬來厚厚一疊白色毛毯,讓大家可以在大廳席地而睡;和大廳相連、原本要等到早飯時間才會開放的自助餐廳,現在降下開會投影用的大布幕,播起即時電視新聞,讓大家避難兼了解最新情報。


此時時間已經快要凌晨兩點了,讓人站都站不穩的大地震,雖然「還」沒有再來一次,但是在場者沒人的臉上有「啊,大地震應該快結束」的放鬆感,因為海嘯警報一直都在,我們腳踩的地,就像癲癇症發作般抖個不停,你沒看錯,我們腳踩的地,「抖」個不停。


公司的指示,此時一道一道的下,「你可以做一條完整的帶子嗎?開播前還要連線唷,還有你拍了什麼畫面,要怎麼傳回來?」。


我其實什麼都聽不進去,只能死死盯著旅館門口,心想「如果海嘯發生了,海水灌進來,我是要游出去,還是反過來往樓上爬,我的一雙短腿,速度會比海嘯襲來的速度快嗎?」


心中忍不住想起了日本311強震後,可怕的海嘯畫面,當年我人在台灣的棚內,擔任即時特別報導的連線記者,一整天的工作,就是盯著外電傳來的最新災情,向大眾說明。我還記得,濃稠的灰色惡水中,總漂著屋頂、碎石裂瓦、一台又一台的大小汽車,還有數不盡的屍體,即便到311救災後期,媒體尊重受災民眾,避拍罹難者畫面,第一時間那種如同被轟炸過後的大規模死傷,卻永遠難以從我心中抹去。


但是身為記者,我不能先跑,我有我的職責。


不知道何時開始,我在現場的採訪工作,早就開始進行了。協助翻譯的海小姐,正巧與我的母親同齡,也讓我覺得格外親切,儘管我們的身心還被災難恐懼啃食著,是手挽著手,像母女般的在旅館大廳穿梭,了解情形。

盯著大銀幕看的房客中,有兩個小男孩特別吸引我注意,他們膚色黝黑,不像日本人,深遂五官,流露出濃濃的異國味,我先用英文問他們從哪裡來、是不是本地人,小男孩沒有反應,倒是坐旁邊的一位日本女士,快速回答:「我是他們的奶奶」。


看起來頗年輕的奶奶說,大地震發生當時,她一心一意只想要保護孫子,所以趕緊衝向孫子摟著他們,兩位混血兒小男孩,聽著奶奶面對鏡頭的發言,似懂非懂的樣子,讓我也覺得有些抱歉,因為當我定睛一看,小男孩的臉上,還垂著淚。或許是被規模7.3的強震給嚇壞了,也可能是從4月14 號晚上8點多開始,恐怖的感覺從來沒離開過。


2點48分,海嘯警報解除。大水可能灌起來的可能性減低,我才開始在現場寫稿,但是握著筆的手,卻一直抖個不停,想要好好寫字,得比平常用力、也需要更多決心。稀哩呼嚕的把新聞帶完成後,時間應該還不到四點,但是距離台灣要求我再次連線的時間,大概只剩下3小時了。


再次「上班(或著說上工)前」的最後2小時,我們到底該不該睡呢?該在哪裡睡呢?因為實在太害怕,我根本不敢上樓,只得在一樓大廳找個地方瞇一下。

如果可以躺在地上睡,應該是最舒服的,想不到,地板上的「好位子」已經躺滿人,連席地而睡都找不到適當空間。


最後我決定窩在廚房旁的一組草綠色長沙發椅上。那本來是餐廳裡,四人一桌的位子裡,靠牆的沙發位置,我裹著毯子、整個人橫躺在上頭,旁邊剛好是投射電視的大螢幕,如果我不小心真的沉睡了,電視裡頭的警報聲,應該足以把我叫醒。


但是我當然不可能睡著,躺在這組長椅上,讓我想起了台北老家客廳擺的長沙發,在這種災難現場,其實最令人受不了的一件事是,身邊沒有家人相伴。


還記得多年前台灣921大地震發生時,我們全家人一邊嚷嚷著「地震!」,一邊緊抱著樑柱避難,雖然全家人都嚇一大跳,但真的只是「一跳」而已,至少和家人在一起,「團聚」本身,就是力量。


「疲累」此時已經像鉛塊一樣,綁著我的腿、要把我拖進深深的睡意之海,但是對家的思念、對地震的驚恐,都拉扯著我,實在無法入眠,怎麼睡得著呢?事實上,工作也不允許我闔眼,因為公司的電話又來了。


突然想起那個經典實驗,以減刑為誘餌,實驗囚犯們長時間不睡覺,會有什麼變化,網路上盛傳的那個恐怖結果,還沒在我身上發生,但是腦子漸漸不聽使喚,卻是不爭的事實。

如果說這陣子的熊本地震,只能用沒完沒了來形容,我的工作也是。但「地牛」不睡也不會怎麼樣、而且牠似乎就是「夜行性動物」,因為隨著漸漸天光,我們這群「災民」的注意力,開始從地震這件事上分心,馬路上來來回回好幾台消防車,警鈴聲響個不停,原來八代市附近的公寓發生大火,或許我頭昏眼花,但是電視LIVE轉播的空拍畫面,怎麼看,都像是一整條街燒起來。

作為一個記者,我得再度上工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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